
黃金鎮
冬天的黃金鎮,雪深得沒入膝蓋,夜裡的寒風攪動著窗沿,像一隻無形的手,輕輕敲擊著玻璃,催促著冰晶結網。白日裡,天色低垂,風將積雪壓實,結成光滑的冰,鋪滿了街道,車輛的輪胎碾過,發出細微的摩擦聲,像是喘息一般。路旁,高聳的針葉林沉默無聲,厚厚的積雪壓彎了枝椏,卻仍堅持挺立,像是一群靜默的守望者,見證著這座小鎮一百多年來的寒冬與春夏。

這裡的人們習慣了雪的重量,習慣了風的吶喊。走在冰封的街道上,幾乎看不見遊樂場裡有小孩的身影,空蕩蕩的盪鞦韆,在風裡輕輕搖晃,發出「吱呀」的聲響,像是幽幽的歎息。倒是渡鴉,依舊棲息在街燈旁,沙啞的鳴叫聲在雪地上空回盪,聽來竟像是人類在低聲乞求食物。牠們是這座城鎮的原住者,從雪未降臨之前,便駐守在這片土地上,見證著金鎮從麥克米蘭的營地,到如今這個被群山環繞的小城。

「黃金鎮」,這名字帶著炙熱的光芒,像是燦爛的礦石,隱藏在這片冰封的土地之下。然而在這冬日裡,這個名字卻顯得有些諷刺——四處皆是蒼白的雪,陽光偶爾照耀下來,折射出淺淡的金光,像是虛幻的承諾。從前,這裡曾是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據點,伐木工人與鐵道工人在此駐紮,樹木被砍伐成樑柱,支撐著遠方的都市,而當年的拓荒者,恐怕無法想像,百年後的金鎮,仍是與森林和鐵道緊緊相依。

夜晚,當一切聲音都沉靜下來時,遠方會傳來一陣低沈的隆隆聲,如同大地發出的低語。我躺在床上,靜靜地聆聽這熟悉的震鳴,彷彿來自遙遠的過去。貨運列車拖著上百節車廂,緩慢穿越冰雪覆蓋的山谷,沿著當年A.B. 羅傑斯開闢的隘口前行。這些車廂裝載著來自東亞的貨物,或許來自我的故鄉,曾經在台北港靠岸,被裝上貨輪,漂洋過海至溫哥華,再沿著鐵道,一路送往內陸的都市。列車的轟鳴聲,是這座城鎮不變的心跳,貫穿了時空,也牽動著我的鄉愁。
上一次見到積雪的山脈,已是多年前的事。我站在台灣的花東縱谷,遠眺奇萊山,那座以嚴峻險峻聞名的山岳,當時正覆蓋著一層淡淡的白雪,彷彿戴上一頂銀色的王冠。那時,我並不知道,有一天我會來到這樣一座真正的雪國,在零下二十度的風雪中,仰望著另一座陌生的高山。

風雪終於停了。翌日清晨,我推開門,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,鼻腔裡滿是冰雪的氣息。踢馬山終於從霧霾與風雪中顯露出全貌,山巔之上,積雪沉甸甸地覆蓋著,彷彿不曾消融,而山腳下,是一整片筆直的松木林,綠色的針葉直指蒼穹,像是一群朝聖者,靜靜聆聽著天地的回應。

站在這片土地上,我忽然意識到,我的腳下是一座百年小鎮,歷經了拓荒者的辛勞、伐木工人的汗水、來自瑞士的高山嚮導們的足跡。而更深的地下,還有另一群無名的靈魂。百年前,清帝國內戰動盪,流離失所的人們走投無路,聚集在澳門的港口,自願將自己販賣到太平洋彼岸的洛磯山脈,在鐵道與峽谷之間造橋築路。他們以血肉換取生存,揮舞著鐵鎬與鋼釘,在冰冷的山壁上鑿出通往內陸的路線。許多人未能撐過嚴寒與險峻的地勢,他們的屍骨埋藏於我腳下的凍土之中,無墓無碑,唯有鐵軌上的轟鳴聲,日復一日,替他們訴說遙遠的鄉音。
踢馬河靜靜地流過小鎮,彷彿未曾改變。然而,此刻的河流早已結冰,厚重的積雪層層覆蓋,將水面徹底封鎖,讓人幾乎無法想像河水仍在冰層之下緩緩流動。我站在橋上,腳下是皚皚白雪,四周寂靜無聲,彷彿整座小鎮都被這深冬的寒意凍結,歷史也隨之沉寂。

然而,我知道,就如同冰封之下的河流,黃金鎮的過往與記憶從未靜止。這片土地承載著歷代旅人的足跡,從早年的探險家、築路工人,到伐木者與高山嚮導,每個人的故事都埋藏在這層層積雪之下,等待著春日融雪,重新浮現於世。風雪未曾抹去歷史的痕跡,而我,也終於在這嚴冬之中,看見這座小鎮最真實的樣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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